“90后”打工群体正慢慢成长壮大,至少从工龄上看如此。他们不少人已打工多年,轨迹相似:中学辍学,跟着父老乡亲外出,开启漫长的打工生涯。在他们身上,也呈现出了和父辈们不同的烙印。碎片化的多地辗转后,暂且落脚在新经济服务业下。

“工厂技术升级,吃掉我三根手指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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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是广东梅州人,家里有三个兄弟姐妹,我排老二。四人都是初中辍学打工了,因为家里太穷了,供不起我们读书。外面都觉得广东很富,其实珠三角周边也有很穷的地方。

2010年我15岁,初一刚完就出来了。最早是在亲戚那儿学家电维修,我个子很小,家电太大了,抬不动也搬不动,特别累。搞了大半年就没搞了,没学到什么技术就退出了。

姑姑带我来东莞,进了一个小模具厂学技术,货物卖到国外,那是我第一次进流水线。30~40人一条线,一个车间好几十条线,特别大。我主要工作是放货在线上,上班时间12个钟头,一月休两天,但工资最高才1800块。

特别累,每天回去倒头就睡,我干了大半年就不干了。之后做了挺多工作,去了五金厂帮人开注塑机、在广州洗车店洗车、在修车店学习修轮胎……但都觉得太累了,工资又低,都没做长。我当时还未成年,工作基本都是亲戚朋友介绍。

2013年9月,我进了一个五金工厂,做冲床工。工厂自动化程度很高,听说很轻松,但我之前没有做过,以至于进厂刚24天,还不太懂流程时,就受了伤。当时工厂为了提高效益,把机器两个需要一起按的启动开关调整成了一个,这样更加提升效率。效率确实高了,启动速度更快,但我之前按两个按习惯了,所以当天早上就悲剧了。我记得那是早上的8点30分,我惯性地把右手中间三根手指放在模具里,按下启动开关,结果三根手指全被吃掉了。

在医院和家养了大半年后,我就开始在网上摸索举报:工厂为了提高效率擅自更改设备。东莞安监局来取证,老板说给我10万块私了。我不同意,工厂最后被罚款,还被下达责令整改通知书。之后我又打民事赔偿官司,搞了一年拿到一些赔偿。整个过程中无工作,去找工作,别人一看受伤了就不要,非常迷茫困扰,觉得生活怎么这么难,特别难,真的特别难。

我回了老家,不想在外面了。想在家承包种田,我父母不同意,说我不现实,种田挣不了钱。

他们找到村干部施加压力,劝我说年轻人不能在老家待着,我就又来东莞流浪了。那会儿不知道有残疾证,我想进工厂,工资高一些,但花了好几个月都找不到。肯德基要我,但需要我骑车送外卖,我看着东莞满大街卡车就觉得危险,最后没去。那会儿觉得,东莞真的待不下去。

走投无路下,就给亲戚打电话,被介绍去了中山做仓库管理。从2016年8月做到2017年6月,管理仓库特别累,装货卸货配货,货到人得到,没有上下班时间,经常就是睡觉期间一个电话打来,搞得我很头疼。我就想加工资,从4000元/月涨到5000元/月,老板不干,说我要你就不错了,还涨工资?我一怒之下就不干了。

后来又回到东莞——我整个青春都耗在这儿了,从未成年到成年。去年开始在市区送外卖,勤快点一天也挣100多块。这是我做得最久的工作了,之前很少超过半年。

挣得多,花费也多。保险特别贵,每天3块一月就是90多;电话费特别贵,一个月接近200块,我办的最长的400分钟套餐不够打啊,一天30个单至少20个单需要打电话。市区很多巷子是单双号,搞死人找不到,还被人投诉,有时误了一个单,就耽误三个单。所以写字楼一般不送,一上去不知道就困多久,有一次我就被困在东莞环球经贸中心,人多楼高,等电梯耽误半小时,误了三单。

周六周日单量少、竞争多,我一般排不到单。外卖小哥也有等级阶层的,就跟玩游戏一样,高的更易分到优质单。一般中午、傍晚和夜晚9点后会比较忙,一天6个钟,收入比工厂高,还更自由,早晨能一觉睡到10点。但我们一般不建议工厂工友转行过来,因为没有保障。我们只跟浙江的派遣公司签了合作协议,是合作关系,不算劳动关系,也不属外卖平台。

对于未来我真是不敢去想,总不可能30多岁了还去送外卖。现在看到什么无人机、机器人配送外卖快递我就心慌,想到未来外卖可能无人配送,感觉这个行业也搞不起来了,那样我也难生存了。我一直打零工,就算后面退休了也没有社保,很可怕。所以我也就不想未来了,过一天算一天。

“工地很少看到年轻人了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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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年刚好是我出来打工第10年,这10年好像什么都没做好。10年间,我想过很多,但都未实现,比如开店、发财、公益。感觉我们这代人跟父辈相比,接受的信息更多,选择和诱惑也更多,就容易迷茫。

刚打工时,看见街边的早餐店都会很向往,想着打工存点钱,以后我也要做个小老板,要么在工厂一直奋斗到主管。带着这种梦想,觉得自己会比别人打工混得好点。10年过去了,目前看还很难实现。

我来自广西一个国家级贫困县,苗族人。家里世代务农,苗族喜欢在山顶居住,离乡镇和县城很远,种地收入越来越低,农业养不活我们了。没有太多选择,我就辍学了。辍学后在家务农,放牛放马,也在采石场打工。有一天,村里叔叔说,四川那边在修高速公路,听说一天能挣150元,干一月能顶上在家大半年,我就冲着钱去了。

老板是老乡,带了一拨人过去。我以为修路是在地面,结果去了才知道是西雅高速,号称“天路”,一路都是挖桩洞,就是埋桥梁下顶柱下面桩基的洞。去了两个月,我们停停做做,挖了三批桩洞,算下来每人有3000多块。但老板有一天带了项目组的人过来,检查后说质量没过,他亏大了,没钱给我们。最后勉强给了每人600块回家。

那时村里还有很多人在云南修水电站。我回家后,就听说表哥在那工地被砸死了,骨灰被老乡叔叔送回。叔叔说,修水电站一月至少能存1000元,我本来不想去,听到这就去了。

工地在云南宣威,男工住宿全满,只有逝去表哥的床位还空着,没人愿意睡。我看着几百米高的石壁,总想着石头从石壁上掉下来打到表哥的场景。晚上我也不敢睡,怕表哥来“接”我,经常梦见他坐在工棚外提着烟筒对着我笑,咧嘴笑,露出几颗大门牙。

工作很危险,全是重活儿。3个人要卸60吨水泥,14岁的堂弟要扛着200斤水泥走百米,当时还有未成年人,有人爆破时就被飞出的乱石打死了。工资45块/天,原本能接受,但年底工资很不好要,个个想回家,老板就不想结。

现在的工地,很少看到年轻人了。堂弟运气好,进了做半导体的工厂,一月1000多块,找主管把我弄了进去。

工厂做压封机,需要穿连体无尘衣服、戴口罩进车间,人都长一样,谁也不认识谁,看上去白茫茫一片。机器内部全密封,只有俩孔,需要人带手臂长的胶手套伸进去操作,时间一长指甲就磨掉了。一天12小时要做2万个零件,计件才有2000块/月,但我最多只能做1万多,工资就低了,所以后面一琢磨就走了。堂弟做得很快,在里面半年,到后面手筋就坏了。

后来进DVD厂,计件要求一月1万个,然后加到2万、2万5,工时越来越长,到3万个时已不止12小时。我是唯一能做3万个的,最多拿过2100元/月。但有一次操作时压到了手,找主管、老板都不管。我当时很愤怒,在外面乱逛,遇到一个义工宣传队,给我普及劳动法,我才知工厂有很多违法的地方:无劳动合同、社保,也未达最低工资标准。

我记得那时上21.75天班的最低工资标准是1320元,但我们26天班才1600元;最低加班工资标准是11.37元/小时,但我们加班费才7块/小时。打工这么多年,工资是在涨,但能给员工交社保的企业不多,我只遇见过两家。

很多工友想辞职,老板不让,规定一条几十人的线一月只能走一人。跟7个工友商量后,我们一起去辞职。老板很聪明,两个开除、两个加薪、两个减量,把我们各个击破,只剩下我一个最不服的。他同意我走,但不给工资,我就申请劳动仲裁,为此打了一年多官司,春节连家都没回。

因为那场官司,我对工人权益保护有了认识,想学一点相关东西,于是进了公益机构。当时想着多少工资没关系,只要能帮到别人。但我只有初中学历,尽管申请多次,培训机会都给了机构里的大学生,待遇就比最低工资高100元。慢慢地,我就走了。

2016年我结婚了,老婆是亲戚介绍的,来自贵州贫困山区,我们认识一周就闪婚。彩礼6万6,但打工这么多年,我只能拿出1万,其他5万6都是我爸妈出的,为了这彩礼,我爸也出去打工了。娶了老婆后我就留在家里,种田伐木,等着孩子出生后就出来,因为农业确实赚不到什么钱。2011年左右,当时种玉米能挣点钱,约4元/斤,算下来包70亩地能挣3万多,但玉米后来降了1元多/斤,不亏本就不错了。

“买车后我立誓,再也不给人打工了”